2007年10月18日 星期四

-項鍊-by莫泊桑



法國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1850一1893年


<項鍊>


一篇極戲劇化的小小說^^


人家說女人天生是珠寶的奴隸~


此話一點也不假哩!!




  ---項鍊----


 


  她也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姑娘,好像由於命運的差錯,生在一個小職員的家裏。


她沒有陪嫁的資產,也沒有甚麼法子讓一個有錢的體面人認識她,了解她,愛她,娶她;最後只得跟教育部的一個小書記結了婚。


  她不能夠講究打扮,只好穿得樸樸素素,但是她覺得很不幸,好像這降低了她的身分似的。


因為在婦女,美麗、丰韻、嬌媚,就是她們的出身;天生的聰明,優美的資質,溫柔的性情,就是她們唯一的資格。


  她覺得她生來就是為著過高雅和奢華的生活,因此她不斷地感到痛苦。


住宅的寒傖,牆壁的黯淡,家具的破舊,衣料的粗陋,都使她苦惱。


這些東西,在別的跟她一樣地位的婦人,也許不會掛在心上,然而她卻因此痛苦,因此傷心。


她看著那個替她做瑣碎家事的勃雷大涅省的小女僕,心裏就引起悲哀的感慨和狂亂的夢想。


她夢想那些幽靜的廳堂,那裏裝飾著東方的帷幕,點著高腳的青銅燈,還有兩個穿短褲的僕人,躺在寬大的椅子裏,被暖爐的熱氣烘得打盹兒


她夢想那些寬敞的客廳,那裏張掛著古式的壁衣,陳設著精巧的木器,珍奇的古玩。


她夢想那些華美的香氣撲鼻的小客室,在那裏,下午五點鐘的時候,她跟最親密的男朋友閑談,或者跟那些一般女人所最仰慕最樂於結識的男子閑談。


  每當她在鋪著一塊三天沒洗的桌布的圓桌邊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,對面,她的丈夫揭開湯鍋的蓋子,帶著驚喜的神氣說:「啊!好香的肉湯!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!……」這時候,她就夢想到那些精美的晚餐,亮晶晶的銀器;


夢想到那些掛在牆上的壁衣,上面繡著古裝人物,仙境般的園林,奇異的禽鳥;夢想到盛在名貴的盤碟裏的佳肴;


夢想到一邊吃著粉紅色的鱸魚或者松雞翅膀,一邊帶著迷人的微笑聽客人密談。


  她沒有漂亮服裝,沒有珠寶,甚麼也沒有。


然而她偏偏只喜愛這些,她覺得自己生在世上就是為了這些。她一向就想望著得人歡心,被人豔羨,具有誘惑力而被人追求。


  她有一個有錢的女朋友,是教會女校的同學,可是她再也不想去看望她了,因為看望回來就會感到十分痛苦。


由於傷心、悔恨、失望、困苦,她常常整天地哭好幾天。


  然而,有一天傍晚,她丈夫得意揚揚地回家來,手裏拿著一個大信封。


  「看呀,」他說,「這裏有點東西給你。」


  她高高興興地拆開信封,抽出一張請柬,上面印著這些字:


  「教育部部長喬治郎伯諾及夫人,恭請路瓦栽先生與夫人於一月十八日(星期一)光臨教育部禮堂,參加夜會。」


  她不像她丈夫預料的那樣高興,她懊惱地把請柬丟在桌上,咕噥著:「你叫我拿著這東西怎麼辦呢?」


  「但是,親愛的,我原以為你一定很喜歡的。你從來不出門,這是一個機會,這個,一個好機會!我費了多大力氣才弄到手。大家都希望得到,可是很難得到,一向很少發給職員。你在那兒可以看見所有的官員。」


  她用惱怒的眼睛瞧著他,不耐煩地大聲說:


  「你打算讓我穿甚麼去呢?」


  他沒有料到這個,結結巴巴地說:


  「你上戲園子穿的那件衣裳,我覺得就很好,依我……」


  他住了口,驚惶失措,因為看見妻子哭起來了,兩顆大大的淚珠慢慢地順著眼角流到嘴角來了。他吃吃地說:


  「你怎麼了?你怎麼了?」


  她費了很大的力,才抑制住悲痛,擦乾她那潤溼的兩腮,用平靜的聲音回答:


  「沒有甚麼。只是,沒有件像樣的衣服,我不能去參加這個夜會。你的同事,誰的妻子打扮得比我好,就把這請柬送給誰去吧。」


  他難受了,接著說:


  「好吧,瑪蒂爾德。做一身合適的衣服,你在別的場合也能穿,很樸素的,得多少錢呢?」


  她想了幾秒鐘,合計出一個數目,考慮到這個數目可以提出來,不會招致這個儉省的書記立刻的拒絕和驚駭的叫聲。


  末了,她遲疑地答道:


  「準數呢,我不知道,不過我想,有四百法郎就可以辦到。」


  他臉色有點發白了。他恰好存著這麼一筆款子,預備買一杆獵槍,好在夏季的星期天,跟幾個朋友到南代爾平原去打雲雀。


  然而他說:


  「就這樣吧,我給你四百法郎。不過你得把這件長衣裙做得好看些。」


  夜會的日子近了,但是路瓦栽夫人顯得鬱悶、不安、憂愁。她的衣服卻做好了。她丈夫有一天晚上對她說:


  「你怎麼了?看看,這三天來你非常奇怪。」


  她回答說:


  「叫我發愁的是一粒珍珠、一塊寶石都沒有,沒有甚麼戴的。我處處帶著窮酸氣,很想不去參加這個夜會。」


  他說:


  「戴上幾朵鮮花吧。在這個季節裏,這是很時新的。花十個法郎,就能買兩三朵別致的玫瑰。」


  她還是不依。


  「不成,……在闊太太中間露窮酸相,再難堪也沒有了。」


  她丈夫大聲說:


  「你多麼傻呀!去找你的朋友佛來思節夫人,向她借幾樣珠寶。你跟她很有交情,這點事滿可以辦到。」


  她發出驚喜的叫聲。


  「真的!我倒沒想到這個。」


  第二天,她到她的朋友家裏,說起自己的煩悶。


  佛來思節夫人走近她那個鑲著鏡子的衣櫃,取出一個大匣子,拿過來打開了,對路瓦栽夫人說:


  「挑吧,親愛的。」


  她先看了幾副鐲子,又看了一掛珍珠項圈,隨後又看了一個威尼斯式的鑲著寶石的金十字架,做工非常精巧。她在鏡子前邊試這些首飾,猶豫不決,不知道該拿起哪件,放下哪件。她不斷地問著:


  「再沒有別的了嗎?」


  「還有呢。你自己找吧,我不知道哪樣合你的意。」


  忽然她在一個青緞子盒子裏發現一掛精美的鑽石項鏈,她高興得心也跳起來了。她雙手拿著那項鏈發抖。她把項鏈繞著脖子掛在她那長長的高領上,站在鏡前對著自己的影子出神好半天。


  隨後,她遲疑而焦急地問:


  「你能借給我這件嗎?我只借這一件。」


  「當然可以。」


  她跳起來,摟住朋友的脖子,狂熱地親她,接著就帶著這件寶物跑了。


  夜會的日子到了,路瓦栽夫人得到成功。她比所有的女賓都漂亮、高雅、迷人,她滿臉笑容,興高采烈。所有的男賓都注視她,打聽她的姓名,求人給介紹;部裏機要處的人員都想跟她跳舞,部長也注意她了。


  她狂熱地興奮地跳舞,沉迷在歡樂裏,甚麼都不想了。她陶醉於自己的美貌勝過一切女賓,陶醉於成功的光榮,陶醉在人們對她的讚美和羨妒所形成的幸福的雲霧裏,陶醉在婦女們所認為最美滿最甜蜜的勝利裏。


  她是早晨四點鐘光景離開的。她丈夫從半夜起就跟三個男賓在一間冷落的小客室裏睡著了。那時候,這三個男賓的妻子也正舞得快活。


  她丈夫把那件從家裏帶來預備給她臨走時候加穿的衣服,披在她的肩膀上。這是件樸素的家常衣服,這件衣服的寒傖味兒跟舞會上的衣服的豪華氣派很不相稱。她感覺到這一點,為了避免那些穿著珍貴皮衣的女人看見,想趕快逃走。


  路瓦栽把她拉住,說:


  「等一等,你到外邊要著涼的。我去叫一輛馬車來。」


  但是她一點也不聽,趕忙走下台階。他們到了街上,一輛車也沒看見,他們到處找,遠遠地看見車夫就喊。


  他們在失望中順著塞納河走去,冷得發抖,終於在河岸上找著一輛拉晚兒的破馬車。這種車,巴黎只有夜間才看得見;白天,它們好像自慚形穢,不出來。


  車把他們一直拉到馬丁街寓所門口,他們惆悵地進了門。在她,一件大事算是完了。她丈夫呢,就想著十點鐘得到部裏去。


  她脫下披在肩膀上的衣服,站在鏡子前邊,為的是趁這榮耀的打扮還在身上,再端詳一下自己。但是,她猛然喊了一聲。脖子上的鑽石項鏈沒有了。


  她丈夫已經脫了一半衣服,就問:


  「甚麼事情?」


  她嚇昏了,轉身向著他說:


  「我……我……我丟了佛來思節夫人的項鏈了。」


  他驚惶失措地直起身子,說:


  「甚麼!……怎麼啦!……哪兒會有這樣的事!」


  他們在長衣裙褶裏、大衣褶裏尋找,在所有口袋裏尋找,竟沒有找到。


  他問:


  「你確實相信離開舞會的時候它還在嗎?」


  「是的,在教育部走廊上我還摸過它呢。」


  「但是,如果是在街上丟的,我們總聽得見聲響。一定是丟在車裏了。」


  「是的,很可能。你記得車的號碼嗎?」


  「不記得。你呢,你沒注意嗎?」


  「沒有。」


  他們驚惶地面面相覷。末後,路瓦栽重新穿好衣服。


  「我去,」他說,「把我們走過的路再走一遍,看看會不會找著。」


  他出去了。她穿著那件參加舞會的衣服,連上床睡覺的力氣也沒有,只是倒在一把椅子裏發呆,精神一點也提不起來,甚麼也不想。


  七點鐘光景,她丈夫回來了。甚麼也沒找著。


  後來,他到警察廳去,到各報館去,懸賞招尋,也到所有車行去找。總之,凡有一線希望的地方,他都去過了。


  她面對著這不幸的災禍,整天等候著,整天在驚恐的狀態裏。


  晚上,路瓦栽帶著瘦削蒼白的臉回來了,一無所得。


  「應該給你的朋友寫信,」他說,「說你把項鏈的搭鉤弄壞了,正在修理。這樣,我們才有周轉的時間。」


  她照他說的寫了封信。


  過了一個星期,他們所有的希望都斷絕了。


  路瓦栽,好像老了五年,他決然說:


  「應該想法賠償這件首飾了。」


  第二天,他們拿了盛項鏈的盒子,照著盒子上的招牌字號找到那家珠寶店。老闆查看了許多帳簿,說:


  「太太,這掛項鏈不是我賣出的;我只賣出這個盒子。」


  於是他們就從這家珠寶店到那家珠寶店,憑著記憶去找一掛同樣的項鏈。兩個人都愁苦不堪,快病倒了。


  在皇宮街一家鋪子裏,他們看見一掛鑽石項鏈,正跟他們找的那一掛一樣,標價四萬法郎。老闆讓了價,只要三萬六千。


  他們懇求老闆,三天以內不要賣出去。他們又訂了約,如果原來那一掛在二月底以前找著,那麼老闆可以拿三萬四千收回這一掛。


  路瓦栽現有父親遺留給他的一萬八千法郎。其餘的,他得去借。


  他開始借錢了。向這個借一千法郎,向那個借五百法郎,從這兒借五個路易16,從那兒借三個路易。他簽了好些債券,訂了好些使他破產的契約。他跟許多放高利貸的人和各種不同國籍的放債人打交道。他顧不得後半世的生活了,冒險到處簽著名,卻不知道能保持信用不能。未來的苦惱,將要壓在身上的殘酷的貧困,肉體的苦楚,精神的折磨,在這一切的威脅之下,他把三萬六千法郎放在商店的櫃檯上,取來那掛新的項鏈。


  路瓦栽夫人送還項鏈的時候,佛來思節夫人帶著一種不滿意的神情對她說:


  「你應當早一點還我,也許我早就要用它了。」


  佛來思節夫人沒有打開盒子。她的朋友正擔心她打開盒子。如果她發覺是件代替品,她會怎樣想呢?會怎樣說呢?她不會把她的朋友當作一個賊嗎?


  路瓦栽夫人懂得窮人的艱難生活了。她一下子顯出了英雄氣概,毅然決然打定了主意。她要償還這筆可怕的債務。她就設法償還。她辭退了女僕,遷移了住所,租賃了一個小閣樓住下。


  她懂得家裏的一切粗笨活兒和廚房裏的討厭的雜事了。她刷洗杯盤碗碟,在那油膩的盆沿上和鍋底上磨粗了她那粉嫩的手指。她用肥皂洗襯衣,洗抹布,晾在繩子上。每天早晨,她把垃圾從樓上提到街上,再把水從樓下提到樓上,走上一層樓,就站住喘氣。她穿得像一個窮苦的女人,胳膊上挎著籃子,到水果店裏,雜貨店裏,肉鋪裏,爭價錢,受嘲罵,一個銅子一個銅子地節省她那艱難的錢。


  月月都得還一批舊債,借一些新債,這樣來延緩清償的時日。


  她丈夫一到晚上就給一個商人謄寫帳目,常常到了深夜還在抄寫五個銅子一頁的書稿。


  這樣的生活繼續了十年。


  第十年年底,債都還清了,連那高額的利息和利上加利滾成的數目都還清了。


  路瓦栽夫人現在顯得老了。她成了一個窮苦人家的粗壯耐勞的婦女了。她胡亂地挽著頭髮,歪斜地繫著裙子,露著一雙通紅的手,高聲大氣地說著話,用大桶的水刷洗地板。但是有時候,她丈夫辦公去了,她一個人坐在窗前,就回想起當年那個舞會來,那個晚上,她多麼美麗,多麼使人傾倒啊!


  要是那時候沒有丟掉那掛項鏈,她現在是怎樣一個境況呢?誰知道呢?誰知道呢?人生是多麼奇怪,多麼變幻無常啊,極細小的一件事可以敗壞你,也可以成全你!


  有一個星期天,她到極樂公園去走走,舒散一星期來的疲勞。這時候,她忽然看見一個婦人領著一個孩子在散步。原來就是佛來思節夫人,她依舊年輕,依舊美麗動人。


  路瓦栽夫人無限感慨。她要上前去跟佛來思節夫人說話嗎?當然,一定得去。而且現在她把債都還清,她可以完全告訴她了。為甚麼不呢?


  她走上前去。


  「你好,珍妮」。


  那一個竟一點也不認識她了。一個平民婦人這樣親昵地叫她,她非常驚訝。她磕磕巴巴17地說:


  「可是……太太……我不知道……你一定是認錯了。」


  「沒有錯。我是瑪蒂爾德路瓦栽。」


  她的朋友叫了一聲:


  「啊!……我可憐的瑪蒂爾德,你怎麼變成這樣了!……」


  「是的,多年不見面了,這些年來我忍受著許多苦楚,……而且都是因為你!……」


  「因為我?……這是怎麼講的?」


  「你一定記得你借給我的那掛項鏈吧,我戴了去參加教育部夜會的那掛。」


  「記得。怎麼樣呢?」


  「怎麼樣?我把它丟了。」


  「哪兒的話!你已經還給我了。」


  「我還給你的是另一掛,跟你那掛完全相同。你瞧,我們花了十年工夫,才付清它的代價。你知道,對於我們這樣甚麼也沒有的人,這可不是容易的啊!……不過事情到底了結了,我倒很高興了。」


  佛來思節夫人停下腳步,說:


  「你是說你買了一掛鑽石項鏈賠我嗎?」


  「對呀。你當時沒有看出來?簡直是一模一樣的啊。」


  於是她帶著天真的得意的神情笑了。


  佛來思節夫人感動極了,抓住她的雙手,說:


  「唉!我可憐的瑪蒂爾德!可是我那一掛是假的,至多值五百法郎!……」


 


 


 



  • 留言者: 沉睡
  • Email: violin0603@yahoo.com.tw
  • 網址:
  • 日期: 2011-10-13 19:45:03
好久以前看過的小故事  很有意思,借分享囉~
[版主回覆10/13/2011 21:31:31]佳文共賞.美事一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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