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2月30日 星期二

父親的道歉信/向田邦子



《父親的道歉信》 向田邦子/父親的道歉信/麥田出版社


 


 前不久的深夜裡,有人送來一隻龍蝦。



就在工作告一段落洗完了澡,心想難得能和一般人一樣於正常時間就寢,正好整以暇地攤開晚報時,門鈴便響了,是朋友差人將剛從伊豆專車送來、裝在竹籠裡的龍蝦放在我家玄關地上。



這隻龍蝦生食切片足夠三、四個人吃,頗具分量,而且還很生猛活跳。



「龍蝦會跳動,開火時千萬壓緊鍋蓋。」送龍蝦來的人臨走前交代。對方人一走,我便將龍蝦從竹籠裡放了出來。心想反正牠也活不久了,不如賞牠些許的自由吧。龍蝦晃動著美麗的長鬚,步履艱難地行進在玄關的水泥地上。不知道牠黑色的眼珠看見了什麼?牠那吾人認為是珍饈美味的蝦黃,如今又在思考著什麼呢?



大概是七、八年前的歲暮吧,一位關西出身的朋友不滿龍蝦的騰貴,於是提議直接到產地購買,並答應分我一些。



那些塞滿在竹籠裡的龍蝦放在大門口走廊上,因為沒有屋內隔間,半夜裡龍蝦爬到了客廳。牠們大概想沿著鋼琴腳爬上去吧,隔天我登門造訪時,黑色噴漆的鋼琴腳已經慘不忍睹,地毯上也沾滿了龍蝦的黏液,就像是被蛞蝓爬行過的痕跡。記得當時我還取笑朋友「貪小便宜,反而吃了大虧」,想到這兒趕緊將放在玄關地上的馬靴收進鞋櫃裡。



關在屋裡的三隻貓或許是聽見了龍蝦擺動螯腳的聲音,還是聞到了氣味,顯得騷動不安。



我有種想讓貓咪看看這些龍蝦的衝動,但終於還是打消了念頭。儘管說捕獵是動物的天性,但畢竟身為主人,眼看著自己的寵物做出殘忍的行為還是於心不安。



我擔心繼續看著這些龍蝦會起移情作用,於是將牠們放回籠子裡,收進冰箱底層後回到臥室。總感覺能聽見龍蝦蠢動的聲音,搞得自己難以安眠。



像這樣的夜晚肯定會做噩夢的。



七、八年前,我曾經做過貓咪變成四方形的夢。



現在所養的柯拉特(Korat)公貓馬米歐剛從泰國送來時,跟家裡之前養的母暹邏貓合不來,因此在牠適應前,我將牠養在寵物專用的方形箱子裡。



之前曾經在電視上看到關於「方形青蛙」的報導,說是江湖藝人事先將青蛙塞進方形箱內,然後用詼諧有趣的說辭將壓成方形的青蛙賣出去。買了青蛙的客人回到家打開一看,發現青蛙已恢復了原狀,而江湖藝人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。當時我也覺得這則新聞有趣而跟著大笑,但笑聲裡總存在著一絲難以抹去的哀傷。



夢境中,馬米歐變成了灰色的方形貓,我抱著貓咪放聲大哭,直問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」。後來被自己的哭叫聲而驚醒時,眼角淨是淚水。我立刻起床探視貓籠,貓咪正蜷著身體睡得香甜。



關上電燈看著天花板,盡量讓自己不要想到那隻龍蝦,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瑪琳‧黛德莉(Marlene Dietrich)的面容。



那是電視上播放老電影《羞辱》(Dishonored)的片尾鏡頭。飾演妓女的瑪琳‧黛德莉因叛亂罪將被槍斃,軍官一聲「射擊」令下,幾十個並排的士兵同時開槍。那設計真是聰明,發號施令的人認為不是自己下的手,開槍的士兵也能安慰自己「這一切不過是聽命行事罷了」。而且我還聽說,在那種情況下,士兵也不知道誰的槍枝裡裝進了實彈。



說到這裡,不免覺得一個人獨居也有不便之處。



決定要吃龍蝦的人是我,得動手宰殺的人也是我。一想到還在冰箱裡活蹦亂跳的碩大龍蝦,心情便很沉重,半睡半醒之間竟已經天色大白了。



隔天上午我抱著還有生氣的龍蝦跳進計程車,選了家中有年輕氣盛大學生的朋友家當作禮物相送。



玄關還殘留著龍蝦的氣味和濕黏的體液污漬。點燃線香除臭,趴在地上清洗水泥地板時,我邊怪罪自己:連隻龍蝦都不敢處理,難怪在電視劇中也不敢安排殺人的情節!


 



小時候,曾經在玄關前遭父親責罵。



擔任保險公司地方分公司經理的父親,大概是參加完應酬,三更半夜還帶著酩酊大醉的客戶回家。因為母親忙著招呼客人、收拾外套和帶客人進客廳,從小學時代起,幫忙排好皮鞋的工作自然落在身為長女的我身上。



然後,我得再趕到廚房燒水準備溫酒、按照人數準備碗盤筷子。接著又回到玄關,將客人皮鞋上的泥土刷乾淨,若是下雨天還必須將捏成團的舊報紙塞進鞋裡吸乾濕氣。



那應該是個下雪的夜晚。



媽媽說她負責準備下酒菜就好,於是我便到玄關整理鞋子。



七、八個客人的皮鞋都被雪水沾濕了,玄關玻璃門外的地面也因為雪光而照得亮白。或許是縫隙鑽進來冷風的關係,連舊報紙摸起來都覺得冰冷無比。由於以前曾有將印著天皇照片的舊報紙塞進濕鞋裡被罵的經驗,我用凍僵的雙手搓揉報紙,一邊仔細檢查報紙的內容,此時,父親哼著歌曲從廁所走向客廳。



父親天生五音不全,是那種能將〈箱根山天下險要〉的歌曲唱得跟念經一樣的人。像這樣嘴裡哼歌的情形,幾乎半年才會發生一次。我一時興起,開口問:「爸爸,今天來了多少客人?」



「笨蛋!」冷不防便被怒斥一句。



「不是叫妳幫忙整理鞋子的嗎?難道妳認為會有一隻腿的客人嗎?」



只要算一下有幾雙鞋子就能知道客人人數,我實在不該明知故問的。



說的也是,我心想。



父親站在我背後好一陣子,看著我將塞好報紙的鞋子一雙雙併攏放好。像今天晚上人數眾多就算了,如果只有一、兩位客人時,我就會被念說:「那樣子擺是不行的。」



「女客人的鞋子要併攏排好,男客人的鞋子則要稍微分開。」



父親坐在玄關上親自示範,將客人的鞋子順著鞋尖微微分開放好,「男客人的鞋子就是要這樣子擺。」



「為什麼呢?」看著父親的臉,我很直接地反問。



父親當時不過三十出頭,為了讓自己看起來顯得穩重威嚴而留了鬍鬚。這時他一臉困惑,沉默了半晌之後,有些惱怒地丟下一句「妳該睡覺了」便轉身往客廳走去。



我至今仍沒有忘記在問客人人數之前先數清楚鞋子有幾雙的庭訓,但是對於何以男客人的鞋子得稍微分開擺好則是多年之後才弄明白。


 



父親為人潔身自好,認真老實,唯有脫鞋子的方式跟常人一樣粗魯,總是胡亂將脫下的鞋棄置在玄關前的石板地上。



由於家裡常有來客,所以父親對於我們如何收拾客人鞋子,和孩子個人的脫鞋方式管教得十分嚴格,然而自己做的卻是另一套。趁著父親不在時,我不禁開口抱怨,母親才告訴我其中緣由。



父親生來不幸,從小是遺腹子,母子倆靠著針黹女工勉強過活,懂事以來都是寄宿在親戚朋友家。



因為從小母親便告誡他必須將脫下的鞋子盡量靠邊放好,少年得志的父親有了自己的房子住,自然想隨心所欲地將鞋子脫在玄關正中央。這是新婚之際父親對母親說的。



藉由脫鞋的方式將十年———不止,應該是二十年的積怨表現無遺。



但父親卻有一次難堪的脫鞋經驗。那也是一個冬天的夜晚,戰況日益激烈,東京即將遭受猛烈的空襲。



穿著卡其布國民服、裹著綁腿、頭戴戰鬥帽的父親難得酒醉夜歸。當時的酒屬於配給制,即便是晚宴也幾乎不供酒,或許他喝的是黑市的酒。因為燈火管制的關係,父親在罩著黑布的燈光下脫鞋,可是他居然只有一隻腳穿著鞋子。



原來是經過附近軍用品工廠旁邊的小路時,養在工廠裡的軍犬放聲吠叫。一向討厭狗的父親怒吼:「吵死人了,閉嘴。」並舉起一隻腳作勢要踢出去,結果鞋子順勢飛出,掉到工廠圍牆裡。



「難道沒有綁緊鞋帶嗎?」母親質問。



「因為穿錯了,穿到別人的鞋子。」父親怒吼般大聲回答後,便轉身回房睡覺。那隻鞋子的尺寸果然比父親的大了許多,是別人的鞋子。



隔天一早,我踩著結霜的泥地趕到現場。在狗叫聲中爬上電線桿朝工廠裡窺探,果真在狗屋旁看到類似鞋子的東西。這時正好有人出來,我向對方說明原委後,對方才將鞋子丟出來,說:「妳是他女兒嗎?辛苦妳了。」



鞋子雖然有被狗咬過的痕跡,但我心想反正它也很破舊了,應該沒什麼關係,還是將鞋子拿回家去。在那之後的兩、三天裡,父親就算和我四目相對,也會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。


 



那時候流行〈別哭泣,小鴿子〉這首歌,所以應該是昭和二十二、三(一九四七、八)年吧。



當時父親轉調到仙台的分公司服務。弟弟和我則留在東京外婆家通學,只有在寒暑假才回到仙台的父母身邊。當時東京嚴重糧食缺乏,仙台卻是個米鄉,所以偶爾回家,會覺得那裡的物資豐盛,宛如另一個世界。位於東一番町的市場裡燒烤鰈魚、扇貝的攤販櫛比鱗次。



當時最好的待客之道就是請喝酒。



保險業務員之中不乏愛好杯中物的人。光靠配給,當然是不足以解饞,於是母親也學別人釀起濁酒來。先將米蒸熟,再加入濁酒麴,放進酒甕裡發酵,不時得蒙上舊棉襖或被子檢查發酵情況。到了夏天還得冒著被蚊蟲叮咬的可能,鑽進棉被裡,附耳在甕上傾聽。



聽見「咕嚕咕嚕……」的聲音就表示釀製成功了,否則整甕的濁酒便壽終正寢。



這時,母親就會從儲藏室拿出湯婆子(註)到井邊清洗乾淨,然後用熱水消毒過後,裝滿熱水,綁根繩子,放進濁酒之中。經過半天的時間,濁酒便又咕嚕咕嚕地恢復了生氣。



但是如果溫度太高,濁酒會沸騰而變酸,如此便不能拿出來待客,只好用來醃漬茄子、小黃瓜,或當作小孩子的乳酸飲料,我們暱稱它是「孩子們的濁酒釀」。酸酸甜甜帶點酒味,對於喜好酒飲的我而言,是最棒的點心了。我還曾經聯合弟弟、妹妹多放了幾個湯婆子進去,而被父親罵說:「你們是故意釀失敗的吧!」



來客多時,準備下酒菜也是一件大工程。有時除夕夜趕夜車回家,才進門就得到廚房幫忙剝除墨魚皮,分量多得手指幾乎冰冷得失去知覺,剝好的墨魚還得切絲醃製成滿滿的一桶醬菜。當時正值幣制改革,家中經濟困難,而我卻還能到東京的學校就讀,內心自然有股虧欠感,所以也的確很認真地幫忙做家事。



幫忙做家事,我並不引以為苦,討厭的是酒醉客人的善後。



仙台的冬天酷寒。那些保險代理店、業務員等客人,冒著風寒沿著雪路,從營業單位來到家裡,聽著父親慰勞的話語,一杯又一杯地將濁酒灌進喉嚨,要不喝醉才是奇怪呢。尤其是業績結算日的晚上,家裡總是飄散著酒香。



有一天早上起床,感覺玄關特別寒冷。原來是母親打開玄關的玻璃門,將熱水倒在地板上。仔細一看,竟是喝到凌晨才離去的客人吐了滿地的污穢,整個在地板上結成了硬塊。



玄關吹進來的風,或許夾帶著門口冰凍的雪花,吹得我額頭十分刺痛。看見母親紅腫龜裂的雙手,我不禁氣憤難平。



「我來擦吧。」不理會母親「這種事情我來就好」的說辭,我推開她,拿起牙籤刮除滲進地板裡的穢物。



難道身為保險公司分公司經理的家人,就必須做這種事情才能過日子嗎?對於默默承受的母親,以及讓母親做這種事的父親,都令我怒火中燒。



等我發現時,父親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身後的地板上。



他大概是起床上廁所吧,穿著睡衣、拿著報紙,赤著腳看著我的手部動作。我心想他應該會說些「真是不好意思」、「辛苦了」之類的話來慰勞我。但儘管我有所期待,父親卻始終沉默不語,安靜地赤著腳,直到我清理完畢,還一直站在寒風刺骨的玄關前。



經過三、四天,到了我該回東京的日子。



在離家的前一個晚上,母親給了我一個學期份的零用錢。



本以為那天早上的辛勞會讓我多拿一些零用錢,結果算了一下,金額仍舊一樣。



父親一如往常送我和弟弟到仙台車站,直到火車發動時,才一臉木然地說聲「再見」,再也沒有其他的話語。



然而一回到東京,外婆卻通知我父親來信了。紙卷上寫著毛筆字,文章比平常還要正式,告誡我要我好好用功。書信的結尾,寫著一行我至今依然記得的句子———「日前妳做事很勤奮」,旁邊還加註了紅線。


那就是父親的道歉信



  • 留言者: 酷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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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日期: 2008-12-31 19:20:07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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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月相片,印度錫金龍塔寺的金剛驅魔舞,用藏族的驅魔舞在新年的開始將2008的不景氣一掃而空,將華爾街的騙子驅至地獄。




二月相片,印度結冰的常霧湖,隆冬時讓大地休養生息。




三月相片,敘利亞貝都因純潔的小男孩,3月春天到來,希望大家都擁有純淨小孩的心,都沒害人、騙子的心。




四月相片,京都祗園白川的夜櫻,4月櫻花盛開,賞櫻最暇意。




五月相片,合歡山拍攝玉山杜鵑,5月台灣高山開滿高山杜鵑,這是上天的禮物。




六月相片,新竹夏荷,台灣最能代表6月的花,一定是荷花,炎炎夏日,滿池荷花帶來涼意。




七月相片,法國蔚藍海岸的渡假,暑假到了!至海邊消暑,最讚!




八月相片,以色列死海的清晨,酷哥發現一個更棒的渡假勝地,就是死海,毫無壓力式的躺在死海上,又可養顏美容。




九月相片,不丹虎穴寺,9月豐收的季節,就到喜瑪拉雅的虎穴寺感謝上天吧!




十月相片,巴黎的凱旋門,光輝的十月,緬懷先烈。




十一月相片,新社的波斯菊,11月台中新社在休耕的農地上綻放千萬朵的花海,不用到國外,來新社。





 十二月相片,約旦的佩特拉,一年的結束,希望大家走出黑暗的峽谷,找到黃金寶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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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看去年的月曆相片—>2008月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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