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8月20日 星期三

講義好文[父親之味]


【講義雜誌2008年8月號】


【文/周芬娜】


前陣子讀到韓良露的〈父親三味〉一文,說她父親燒得一手好菜,常親自下廚以饗家人,不禁感慨良深。下廚做菜是愛的表現,食物裏包含的不僅是滋味,還有愛心。飲食也是種人際關係,「多稱讚,少批評」絕對是最高準則。以前我對父親有許多誤解,多半來自他對食物的態度。他從不下廚,對食物的滋味還非常挑剔。但這些年來,我把他當成朋友,不再用「父親」的尺度來衡量他,終於逐漸了解他的內心世界。


以前父親曾到美國來看過我幾次,最後總有點不歡而散。我那時在電腦公司上班,每天加班到晚上七、八點,一回家就鑽進廚房,埋頭做菜給他吃。好不容易端上三菜一湯,他不是嫌太鹹,就是嫌太淡;不是嫌菜不夠爛,就是嫌魚不夠鮮。我有時加熱隔夜的剩菜,他馬上嫌剩菜有股怪味,不好吃。飯後他蹺著腳看電視,從來不幫忙收拾。有次他自告奮勇要幫忙除草,結果把我好不容易種活的寶貝韭菜給拔光了。我憋了一肚子氣正待發作,媽媽趕快出來打圓場,她說:「你跟你老爸連椅子都要搶坐同一張,怪不得要吵架。」Who is the boss ? 他的確常一屁股就坐在我最愛的那張椅子上,令我有「喧賓奪主」之歎。


其實父親也有令我欣賞之處。他是個味蕾精準的美食家,對挑餐館點菜十分內行。我小時,他常和媽媽帶我去吃消夜,夏天去日式居酒屋吃香脆的炸蝦天婦羅、香滑的烏龍麵、鮮美的生魚片,配冰涼的生啤酒,後來都成為永恆的回憶。寒冷的冬夜裏,他帶我們去小攤子吃餛飩,擔子下一燈如豆,皮薄餡多的餛飩又香又滑,澆上芹菜粒、蔥油酥,喝著豬骨高湯,讓人從身上暖到心裏。吃完後我拉著他們的手散步回家,自覺像個得寵的小公主。我念大學時,老爸有個好友在繁華的中山北路經營兩家氣派的餐館,一家韓國菜、一家日本料理。他到台北出差時,總帶著我去那裏開洋葷打牙祭。那時我每天吃缺油少肉的台大宿舍簡餐,菜裏有時還出現一隻死掉的蟑螂,赴他的約會總是興奮不已。那韓國石頭火鍋的湯頭是那麼鮮,茼蒿金菇是那麼香,最後在湯裏打上一個蛋,將鮮湯一飲而盡,簡直像上了天堂。我也初次吃到入口即化的神戶牛肉、清淡如櫻的京都鯛魚,驚豔之感久久不絕。


父親也是個英俊有魅力的男人。我小時候迷戀他,覺得他的高鼻深目和憂鬱神情,很有點當紅好萊塢明星Paul Newman的風采。他又聰明博學,在親友間有「博士」之譽,「粉絲」很多,有些人竟還慫恿他去競選家鄉小鎮的鎮長,還好他沒答應。他自知不擅言詞,個性忠厚耿直,不適合從政。我小時常要他到學校來接我放學,好在同學面前炫耀一番。上了他的摩托車後,我總緊緊地摟住他的後背以示親近,但他的表情總有點不情不願,讓我有點傷心。


老爸在台灣日據時代長大,充滿日本的大男人主義思想。他說得一口流利的日語,喜歡看川端康成的小說、司馬遼太郎的隨筆、NHK電台的節目,吃日本料理。華語對他來說像外國話,我愛吃的餃子、牛肉麵,對他而言也像外國菜。他下班後喜歡跟朋友去打球、下棋、打麻將,周末還出海釣魚。在家的時候,整天將面孔埋在日文小說裏,好像那是一面擋箭牌。他當了一輩子小公務員,家裏食指浩繁,經濟總有點拮据。母親照顧七個孩子之餘,還經營西藥房貼補家用。大概是勞累過度,情緒長年處於歇斯底里的狀態中。


老爸重男輕女,跟「不幸生為女兒身」的我總有點不太對頭。母親連生五個女兒,才生了兩個弟弟,我身為老大,從小被當成長子來期望,但我又只有長子的義務,沒有長子的權利。我力求上進,學業成績一向優異,但老爸總遺憾地對我說:「可惜你只是個女兒。」希望我早日出社會賺錢,幫忙養育弟妹。我初中畢業,他堅持要我去念師專,靠媽媽說情才如願直升高中。我填大專聯考志願時,他賞了我一巴掌,因為我不肯去念有公費補助的師大,也不想當藥劑師繼承家裏的西藥房。後來我考上台大歷史系,只好努力K書,每年拿獎學金,下課後去兼家教。畢業後一邊念研究所,一邊自修考教育部公費留學,以便出國深造。


我婚前的擇偶過程,曾因老爸的干預而充滿了戲劇化的轉折。我喜歡溫柔體貼的男子,他總說那種人娘娘腔沒什麼出息。我失戀後,他看上某位有錢朋友的兒子,說那霸道的年輕人有男子氣概,正是他心目中的乘龍快婿。我糊裏糊塗地訂了婚,婚禮前才發現和未婚夫根本合不來,只好拒絕出嫁。老爸氣得好久都不跟我說話,剛好我考上教育部的公費,便決定出國留學,儘少跟他照面。我不久後在美國遇到理想的對象,大概是鞭長莫及吧,這回老爸沒有干預,我們總算順利走進結婚禮堂,定居美國。婚後我帶著外子回台探親,老爸很欣賞外子的溫和穩重,父女總算重修舊好。


我和老爸心靈最接近的時刻,是前兩年我旅居東京之時。在家耳濡目染的緣故,我從小對日文有濃厚的興趣。大學時選修日文,住東京時我請了私人家教來教日文,並開始用日文寫信給老爸當成練習。老爸很高興,不但用日文給我回信,而且用端麗的毛筆小楷書寫,每封信看起來都像一幅書法傑作。有一次,我收到一封厚達八頁的家書,原來是他用日文寫的回憶錄,信中說他從小父母失和,飽受後母虐待,因此對家庭感到疏離,成年後也常企圖逃避家庭,以至於婚後冷落妻兒,請我們原諒他。他寫得流淚,我看得也流淚。人生總有許多誤解與無奈,但真愛和諒解永不嫌遲,只要勇於表達。至今我仍留著這封家書,打算日後譯成中文,給家人做個紀念。


這幾年爸爸明顯衰老了,整天鬱鬱不樂。媽媽重病,好友去世過半。他膽固醇和血壓過高,心臟衰弱加胃潰瘍,跟很多美食也絕緣了。但我每次回台探親,他總陪我去吃些好的,他坐在一旁吃青菜豆腐。他平時要照顧更衰老的母親,再也大男人不起來了。母親有嚴重的糖尿病,他每天親手幫她打胰島素。母親無法再下廚做菜,他只好吃看護煮的菜,或者去外面買便當回來吃。母親的手指不靈便,無法夾菜吃飯,得靠看護餵飯。母親中風摔了一跤,骨盆受傷無法行動,他得幫看護扶她起床。


近年來,我總盡量找機會回娘家探親,親手做幾道菜給老爸吃,並餵老媽吃飯。飯後扶老媽起床坐在輪椅上,推她出去散步,看看外面的藍天綠草鮮花,讓老爸休息一下。想到老爸平時得做這些瑣碎的家事,邊做手指邊發抖,上樓梯又喘個不停,我豈止是難過而已。我寧願他還活得像以前那麼無憂,那麼多彩多姿,那麼理直氣壯,那麼像個日本式的大男人,那麼像他心目中的偶像三船敏郎。


去年過年我回家探望父母,剛好幾個妹妹也都回來。老爸特別高興,在大年初二那天請我們這些女兒、女婿、外孫,加上很久不見的姑父、姑母,去高雄「大八」吃高級宴席。「大八」是幢兩層樓的日式建築,很有台灣日據時代官府的氣派,精美的日本料理裏帶著明顯的台菜影響,在南部算是頭一份兒。除了鮮活的旗魚生魚片、創意的紫蘇炸蝦天婦羅外,也有翠嫩的炒川七、香濃的魚翅羹等台菜,我們一桌十人,吃得痛快淋漓,我家已經很久沒這麼熱鬧了。在那觥籌交錯中,我突然有種頓悟:凡人今生能夠結為父母兒女,必是一種命定的緣分。通常有愛才有恨,有期待才有怨懟,有親近才有衝突。人生海海,每個人都只不過是滄海一粟。生命很脆弱,有時莫名其妙地就結束了,短暫的歡樂值得珍惜,片刻的痛苦要盡量遺忘。親如父女,一些陳年的恩怨,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?


【講義雜誌2008年8月號】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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