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0月27日 星期一

讓人安靜下來的美 (下)【文/蔣勳】


 

288期《聯合文學》十月號

讓人安靜下來的美 (下)【文/蔣勳】



 

迎向海,美學感受轉變

再從大環境來看,金門和台灣一樣都是四面環海的島嶼,只是大小不同。然而,就像中國從東北到東南有一條這麼長的海岸線,故宮卻找不到一張與海洋有關的作品,唐詩裡也沒有一首關於海的描寫,金門的海洋也有許多的矛盾。

我們說,美學是生存環境裡累積的傳承,但傳承可能也是偏見。過去在農業社會裡,人與土地所建立的附著關係產生了儒家系統中「父母在,不遠遊」的倫理規則,所以人面對海洋時,是不安全的、是恐懼的、是離鄉背井的、是悲劇的。同一時間,在希臘文化中所有的故事都與海洋有關,所有的生命都被鼓勵從海洋走出去,孕育出迥然不同、勇於向海洋出發、冒險的地中海文化、歐美文化。

我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在花蓮看到海洋的狂喜,但拍完照片後,立刻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海防隊員沒收了。當海有防的時候,人就不會走向海,也因此以中國為主的亞洲文化,非常欠缺海洋美學──當然這不是短時間內可以顛覆。

金門的僑鄉文化所展現的就是這種矛盾的心情,既背負儒家不能遠遊的使命,又有個人想要冒險走出去的精神。兩者也許是一種衝突,也或許是一種微妙的平衡。

我記得讀過一本荷蘭人寫的書,探討福爾摩沙如何變成台灣。他提到一個很重要的人物,就是鄭成功的爸爸鄭芝龍。書中對鄭芝龍的描寫,讓我想到小時候讀到金銀島裡的船長角色,這麼一個從日本、韓國到金門、廈門,再到麻六甲海峽都能通行無阻的人,也許就是華人海洋文化的契機,很可惜的是,它中斷了。

我在想,鄭芝龍如果出生在西班牙,很可能女王就給他一支船隊了。金門有穩定的民居聚落,也有像鄭芝龍這樣的僑鄉文化,很矛盾也很有趣。就好像我在水頭金水國小,看到門楣上吹著號角的小天使,立刻聯想到西方巴洛克的符號,這些從僑鄉回來建造的洋樓系統,也可以成為另一個觀看金門美學的角度。

放得開,聆聽生命低吟

我一直認為,談美不應該局限於藝術館的美、音樂廳的美,這有點像塑膠花,永遠不凋謝,可是真正的美應該是要凋謝的。

我很喜歡中國字的「家」,屋頂下是要養豬、要有人氣,才是一個家,不是請名設計師設計一個像樣品屋的空間,人走進去反而覺得多餘。我的意思是,當設計到達極致,美就變成了塑膠花,沒有存活在繼續變化中,在空間裡少了成住壞空時間的延續,美就死了。

榮格的心理學說,美不是一種存在,是一種消失。夕陽的美是因為你知道它下一刻不存在;你眷戀青春,是因為它終將消逝。他認為,達文西的蒙娜麗莎就是在若有似無之間,所有的美好像可以確定,卻又沒辦法確定,因而留下心靈嚮往的空間。

黑格爾則認為,沒有所謂的自然美,一切都是人的投射。在夏日最後的夕陽裡,人面對的是生命裡剎那剎那的變遷,是即將入夜的恐懼、不甘心,是釋放最後燦爛的強烈渴望。

關於這些,我相信在金門特別容易感受到。

昨天,我在峰上海邊,在沙灘和花崗岩結構的風景裡,看著落日,和朋友聊著聊著,就一個人走開了。只有美會讓人真正安靜下來,聽見一層一層退潮的潮汐就像生命的低吟。

所以我相信,金門可以規劃出一套美的旅遊,讓都市人來到這裡,即放掉心裡的罣礙。但前提是金門人要有自信。如果只是嚮往變成廈門或是台北,金門的獨特性就消失了。

我在八二三紀念館外,大榕樹下的草地裡,第一次看到戴勝,在這之前我只有在宋朝的文人畫裡看過這種鳥。我從來沒有想過可以一次看到十幾隻戴勝,就在我的身邊。剛開始我擔心走近會嚇到牠們,懊惱忘了帶望遠鏡、或是高倍數的數位相機。但剎那間又覺得,我為什麼要透過望遠鏡和數位相機看鳥?如果美是一種消失,我能在這一兩分鐘內看到宋畫裡的鳥,就在我的周邊圍繞,這不就是一個非常美、非常重要的時刻?

我想說的是,我們常會為了物質的便利性犧牲了美,如果金門的觀光規劃是為了便利性,為了招攬更多的觀光客,而在形式上大做文章,就失去意義了。美是一種選擇,不應該被物質限定。假設我擁有一部賓士車,可是我今天想要走路,為什麼要將就車子,而不去好好的散步呢?

美無所不在,最難的是要擺脫世俗框架,自己決定用什麼方法接近美、創造美,而不被牽制。

走得慢,生命層次看見

金門還有很多口述歷史,也是心境上非常重要的「文化資產」,尤其是在解除戰地任務之前的共同記憶,都可以轉化成一種精神上昂揚的美。

昨天,我在水頭村的金水寺旁邊,發現一間很小、很不起眼的「昔仔寺」,看到這間小廟時,我非常驚訝,怎麼會用到「昔仔」這兩個字?大約三四尺寬的小寺,有一副讓我很感動的對聯:「昔有違里辛酸客,寺奉他鄉飄泊魂」。

民國八十六年水頭村全體民眾建立了這座廟,我不知道為什麼建立?為什麼有這副對聯?但是居民要用這座廟包容他鄉飄泊魂的心意,讓我的心受到震動。

我知道在我那個年代,當兵抽到金門、馬祖的籤是會全家痛哭的;我也知道我很多學生長達數年的女朋友都是兵變於他在金門當兵時,我相信,金門一定有很多「違里辛酸客」變成「他鄉飄泊魂」的記憶,他們也許不是什麼偉大的人物,但如果我們能搜集這些人在金門生活過的足跡,不管是照片、文字或是口述,我相信都會是了不起的近代史史料。

就好像我在太武山看到「毋忘在莒」時,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。在我的年代,這四個字無論你喜不喜歡,都已經成為一個無所不在的符號。它存在,無關乎好壞,或許會讓你覺得反感,但它的確存在過,所有存在過的事物,都應該被敬重,因為那是我們共同的記憶。

既然是一個存在的事實,無法否認,不如就去面對它,把它變成非常深厚的、人情上的文學或是美學,就像「昔仔寺」的對聯,將那個時代不可思議的荒謬和個人內心的荒涼,寫得淋漓盡致。

我不會期待金門會有音樂廳、戲劇廳,或是金門會變得像廈門、台灣一樣繁榮,我相信當金門獨特的歷史、傳承、記憶、文化,真正在人們心裡生根時,就會變成一股巨大的力量。這股力量會讓人們相信自己所擁有的人文特質是多麼珍貴,將來甚至可能會反過來影響兩岸;如果沒有這股力量,我想,在剎那之間,很多東西都會毀滅、消失。如果有機會,我還是會想在水頭散步,在沒有任何人的陪伴下,去看一面斑駁的老牆,它或許沒有上億身價,但這裡面有人最悠長的記憶、最深刻的秩序與結構,所以在經歷這麼多年的風霜之後,即使毀壞斑駁如廢墟,力量依舊彰顯;我相信所有對於美有感受的人,都會在這面牆前放慢步調,並深深感動。

(本文為蔣勳於九月二十日在金門縣文化局之演講,由施佩君記錄整理。)

作者簡介
蔣勳,一九四七年生,福建長樂人。當代美學大師。著有《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》、《因為孤獨的緣故》、《破解達文西密碼》、《美的覺醒》、《孤獨六講》等。

【詳見288期《聯合文學》十月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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